文 | 郁震宏
《诗经》,农业诗多,商业诗少,时代现实的文学倒影,可靠。文学不会骗人,司马迁懂,把《史记》写成文学。
《诗经》很远,农业并不远,我读《信南山》中田有庐,疆埸有瓜。觉得就是我写的。
农业,周文化的根本,顶层设计,称为“王业”,定位最高。《诗经》、《史记》,写周朝的崛起,后稷、公刘、古公亶父,三大关键人物,都重种田,种田是万能的。
后稷,是尧舜时代的全国劳模,因此得名,他受到过尧舜的亲切接见。《小雅-楚茨》写周王祭祀祖先,说“自昔何为,我艺黍稷”,种田是周民族的传统文化。
《尚书》有《无逸》,周公教成王,开头就讲“知稼穑之艰难”。种田,是周民族的立国法宝,《桑柔》说“稼穑维宝”。《金滕》篇中,周公讲自己“多材多艺”,材,即“栽”,“艺”本义为种植,才艺本是种田的本事,引申为一切才能。
《诗经》时代,票圈都在种田,就像我们现在的网上种菜。当时农业在土地上的覆盖,已经很广,我们看《王风-黍离》,写平王东迁后,有一个大夫,到镐京,看到很多农作物,长在故宫之上,农村化进程太快了,曾经的古都,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他看了很伤感。如果肖邦谱个曲,这首诗,肯定是绝唱了,没有曲,照样是绝唱。文学的力量未必大于音乐,这里面还有个技术问题。
还有一些城市的废墟,即将成为农田。比如《卫风-氓》写一个女子:“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复关,以地代人,是一种高级的修辞。垝垣,是一个文化遗址,这个女人完全不睬,她关心的是远方,是爱情。同样的文化废墟,男人的感觉不一样,所以有《黍离》。不过从《黍离》可以推测,《氓》里的垝垣,过不了多久,也会成为《黍离》。
农业,是人与土地的爱情结晶。《椒聊》诗说,椒聊之实,蕃衍盈升。诗人看到土地上的希望,进一步看到人的希望,彼其之子,硕大无朋,像土地一样,生育,繁衍。
《诗经》农业的格局,看《大田》的“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大概是集体农业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结合。
《诗经》写农业,有一个温馨的词汇,南亩。就像写城市,《诗经》爱写“东门”,南亩,东门,天生一对。
还有温馨的场面,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比如《七月》的“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经常出现,这种情景,我小时候还有。《七月》写农业,方方方面,都写到了,如果现在人写,标题党,可以写成《这个美丽乡村,简直美翻了,你来过吗?》,《诗经》的作者都老实。
能把种田写成文学,不容易,《七月》的作者,是高手,田里的事,什么都懂,写出来就美。当然,《诗经》里也有吐槽的,比如《魏风-伐檀》、《硕鼠》,跟《七月》相反,在他们看来,种田就是种田,无所谓王业,伟大的词汇,是剧毒,害死人。孔子真的很了不起,他把相反的东西,编在一部书里,就像一个人,相反相成,这才是活着,否则与死人何异?
《论语》里,樊迟请学稼,请学为圃,被孔子否定,说他是小人。这一句话,从此把文人从土地上剥离出来,后世的文人,再也写不好农业诗,所谓耕读传家,只是个理想,甚至幌子,文人与土地彻底分离了,一到土地上,什么都不懂,识字的不懂农业,种田的不识字。好的农业文学,从此绝迹。
昭明太子写陶渊明,说他做彭泽县令,种秫米、种粳米,《宋书》、《南史》照抄,一直到清代的赵绍祖,才看出问题来,因为赵绍祖常年在农村,懂,他说陶渊明到彭泽,八月去,十一月辞职,这段时间,都不是秫米、粳米的种植期。昭明太子已经跟《诗经》脱轨了,所以跟昭明太子,不要比读书,要比种田。
后世文人口口声声喜欢《诗经》,其实都当《诗经》是小三。我们现在呢,差不多,只能拿网上种菜,来致敬《诗经》。
《诗经》,粮食产业,五谷为主。五谷成熟,叫年,一个好词,听觉就好,对应的,就是饥馑。农业,是对自然植物的“驯化”过程,驯化,就是懂她,爱她。
人与植物,相信有神秘的联系。多看植物,另一个世界就打开了,比如《柳毅传书》,敲击橘子树,人就能到龙宫。不必认为这是假的,人要相信奇迹,奇迹观念很重要,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要相信美好,要相信奇迹。
植物,五谷,蔬菜,没有意识形态,自由,人不必过多干预,反而建康,它想怎么长就怎么长。那时候,鸡也一样,牛羊也一样,日之夕矣,回到窝里,完全放养,给它们一个家就够了。
人的意识形态强了,植物、动物也就难做了,做鸡难,做麦也难,鸡能说个啥,麦子能说个啥。所以《苌楚》说“乐子之无知”,羡慕植物。所以人不能老在办公室,去亲近田野,自然,放松,它们没有意识形态,羡慕一下,回来,成长。
《鸨羽》说,王事靡盬,不能艺稷黍。开会太多,没完没了,经济怎么办?这是《诗经》之问。
《诗经》时代,懂感恩,感恩谁?不是帝王,而是自然、祖先。收获以后,酿酒,《信南山》说:曾孙之稼,以为酒食。喝酒有益健康,《七月》: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当然,最重要的,是祭祀,比如《楚茨》,大排场,各种酒食、硬菜,都上来,隆重。一场祭祀,写成文学,如此典雅,像大型音乐会,《诗经》作者,艺高人胆大。我不敢写,祭祀,写好很难。
再看《甫田》:琴瑟击鼓,以御田祖。祭祀,用琴瑟,把最好的东西都献给了天,固定下来,就是艺术,art,祭祀是礼,辜鸿鸣翻译“礼”,用art,很对,钱穆也说中国的礼,是艺术。艺术,本来是种田之术,周朝重农业,是艺术建国。
农业社会,靠天吃饭,产生的观念、思想,一个很重要的词,就是“时”,天时到农时,安排井然,进而讲究守时,讲信用。时,从日,懂天意。还有就是对小动物特别敏感,《七月》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一只蟋蟀,就是动物闹铃。有报时功能的动物,都受到重视,比如鸡。对“时”不敏感,不了解天,种不好田,种田不仅是体力活,也是高智商的活,所以后稷种田,种成了全国劳模。
现世不一定都安稳,农业的天敌,《诗经》写了很多,比如:
第一是天,自然影响,《雨无正》说: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大饥荒。又如《云汉》“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一场大旱灾,死了不少人。
还有战争,比如《东山》“我徂东山,滔滔不过”,男人出去打仗,农村,劳动力严重不足。《出车》说: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回来,错过了收获期。
男人出去了,女人留守,所以《诗经》里,“未见君子”一句,出现11次,劳动转加到女人身上,《汝坟》里,女人“伐其条枚”,砍柴,粗活,幸好她男人还在,终于“既见君子”,大团圆。苦的是寡妇,永远见不到君子了,《大田》里说: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只能捡来吃,杜甫笔下的“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即从此出。
小一些的,是杂草之害,《大田》说:不稂不莠。要经常拔草。还有病虫害,《大田》:去其螟螣,及其蟊贼。那时候,拔草,去虫,都是手工劳动。
再说商业。《尚书-洪范》八政,第一是食,农业;第二是货,商业。《汉书》有《食货志》,即从《尚书》化来。
《诗经》有一首《氓》,开头就说:氓之蚩蚩,抱布贸丝。说明当时已有轻纺业的交易。但可能不很稳定,《大车》“杼柚其空”,因为税率太高,轻纺产业发展受阻。杭州坝子桥,有一副联:艮山资保障,有仓箱杼轴,春秋利济万家欢。就是指轻纺和农业,仓箱,出《甫田》“乃求千斯仓,乃求万斯箱”。
《氓》又说:尔卜尔筮。《小雅-小宛》“握粟出卜”,粟,是给人的报酬。这两句诗,反映了当时社会预测业的发达,预测,也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再看旅游,《竹竿》: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已经有旅游,旅游业不知有没有形成。还有跨国游,如《河广》,从卫国到宋国去。网红打卡地,也有,如《溱洧》: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
《鄘风-君子偕老》: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说明当时的假发产业很发达,还有象牙首饰,大象,主要在南方,《诗经》里的贵族,流行象牙首饰,这属于属国际贸易了。
做生意有亏有盈,亏本的,如《卫-木瓜》: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爱情期的女人,不适合做生意。跟《氓》的女人一样,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把银行卡全部给了渣男。反之,则为《大雅-抑》里的“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很理性,是个做生意的料。
《陈-东门之枌》:谷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女子爱上了一个男子,跟他出去浪。爱情,是思想改造的最好方法。因为爱,她可以跳出秩序,不干活,去远方。所以不开明的家长,或者暴君,往往反对自由恋爱,农业社会,自由恋爱不利于农业,他们鼓励韭菜成长。
这句诗,反映了一个三级结构,就是城(大市)—市(固定、临时)—农村。诗经时代,三级结构大概已经出现。《易经》说“日中而市,交易而退”,是临时的市,看《诗经》,似乎这个城外的市,是固定的。
市,商业,促进道路建设,桥梁建设,沟通远近。所以《诗经》经常出现“周道”、“周行”,还有“梁”。
当时的城市与农村之间,市,很少。人口也稀少,生态很好,所以道路上、桥梁上,经常有狐狸,比如《卫-有狐》“有狐绥绥,在彼淇梁”、《齐-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
再如《雅-何草不黄》: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车子在大路上,能看见草丛里的狐狸。甚至《小弁》“ 踧踧周道,鞠为茂草”,从前的大路,变成了没路可走,诗人很伤感,但是我们读着,这有什么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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