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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剑平 傩面,即跳傩戏时,表演者戴在脸上的面具。 傩面都以狰狞面目示人,少时,不明其理,见傩面像鬼就远远躲开。我羞于自己的胆怯,怕人笑话,这个弱点不轻易示人。后来,我渐渐明白,人是该有恐惧心的。神易人敬,鬼让人畏,这种恐惧心即是敬畏心,有敬有畏就不敢胡作非为。可那阵,我也只是见过傩面,未见傩戏表演。 “傩”,农耕时代形成于中原,是巫文化的重要组成。傩仪式系民间祭祀、驱邪所为,后来被儒家文化纳入礼的范畴,《周礼·夏官》《论语·乡党》等,皆有记载。时越千年,发达地区已不鲜见。云贵高原地缘偏僻,信息不畅,致民间尚存诸多形式的傩戏。实用性的驱邪、娱乐性的表演,傩戏都不需要舞台,故有人称其地戏,逐疫时,又称跳神。 我第一次看傩戏,是在贵州安顺的古屯堡里。表演者头蒙青巾,身披战袍,背插小旗。脸上罩着傩面,手执戈矛剑戟,应锣鸣击鼓声亦唱亦舞。这出跳的是《三英战吕布》,配乐很简单,仅一鼓一锣。唱腔也朴实古拙,边上还配人解说。但唱词、念段,我一句也没听懂。 有人给我说了一则傩戏的笑话:“文革”期间,全国皆唱样板戏。有逢迎者出主意,弄一出傩戏的样板戏。经排练,出场的演员,捻捻傩面上的山羊须,拖声拖气开唱。可没人听懂他唱什么,演者自己也不明白。问他唱词,这人逐字逐句解释,唱的是:“我是弗拉基米尔列宁……”众人哄然。一出闹剧就此结束。 安顺地处黔中腹地,很有传统文化的积淀。古时,此地隶属牂牁国、夜郎国,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历朝历代皆于此置郡邑。至明代,贵州建省,朱元璋调三十万大军调北征南,安顺有了“黔之腹,滇之喉”的战略要义。《大明会典》说,为求边疆稳定,这三十万大军,有二十万驻扎贵州,家眷亦随后迁入,计为八十万人左右。其时,军队驻地称“屯”,民居称“堡”,如此,便有了“屯堡人”。这八十万移民,给落后的贵州,带来了最先进的农耕文明和最先进的中原文化。强势的屯堡人,不屑与地方交往,最后,屯堡渐渐沦为文化孤岛。六百年遗存,包括服饰、语言、习俗等传统文化,得以保留至今。这是人类学上不可思议的事件。《三英战吕布》,为屯堡人特有,被称为“军傩”,其他地方再未见过。 军傩,即军队表演的傩戏。内容除三国、说唐、杨家将、封神、说岳等外,没有其他。贵州屯堡军傩,深受儒家文化浸润,主要表现爱国、忠君的价值理念。屯堡人对唱本讲述的历史笃信不疑,甚至认定,这就是真正的历史。 屯堡军傩主题单一,也不讲究演出场地,但制作傩面、演出前的“请傩面”,需三叩九拜,很讲排场。我想,应该是延续了傩祭的礼数。 一副傩面的制作,从选材出坯,到上彩装饰,皆为常规环节。可傩面造型技巧却有意思,武将要以豹子眼、火烧眉、高鼻梁、獠牙嘴特征,突出煞气;文将注重神气,宜平和威严,有菩萨相;女将则求秀眉弯弯,凤眼含羞。做傩面,最热闹的当数“起工”和制作完成后的“开光”仪式。 一旦以雄鸡冠上之血,开光点神,傩面即生神性。有了神性的傩面,常人不可触碰,就算使用的演员,亦需从火煤熏蒸的清水上跨过,方可迎接戴上。此时,傩面一下就拉近了人与神的距离,顶上傩面,演员就是神。如某些人做了官,一旦戴上领导的面具,便视己为神。 傩面制作如此复杂,但在贵州册亨县的布依族村寨,我却见过极简单的傩面。 制作者以数张竹笋壳叠加,做成一张圆脸,上白漆。眼鼻处挖洞,以马尾串须,再用木炭勾画眉目。简略粗糙的傩面,唯细长的双眼和鼓凸的鼻梁,尤其扎眼。为何如此?我也纳闷。 这个傩面和随后的傩仪式,令我大开眼界。此傩,系布依族丧礼仪式,整个过程不唱、不念,只做动作,当地人称其“哑面”。 傩祭者为四男两女(男扮),两女着布依族妇女装,四男除衣裤,以棕树皮包裹身体,除一人(摩公,通神者),其他五人皆戴笋壳傩面。绕棺仪式中,一男不停挑逗一女,并伴激烈的交媾、打斗。仪式行进一半,被挑逗的妇女背上,多出个孩子(道具)。五人的演绎,混杂其间,却与逝者亲友祭祀毫不相关。此仪式,有明显的叙事特征。 解说者云:“戴面具的,都是‘神仙洞’里来的人。”除隐晦话题,他也说不出所以然。仪式完成,焚了傩面及衣裤,我突然明白,该仪式反映的是布依族的生死轮回观。傩面上狭长的双眼、直凸的鼻梁,隐含着生殖膜拜的秘密。 西南地区的巫文化,以傩的方式保留下来,算个奇迹。金克木说,文化是凝聚人心的场。类似仪式,我幼时的生活中就很常见。 缺医少药的年代,有了三病两痛,我母亲徒唤奈何,只能以虔诚的方式为我“叫魂”“倒水饭”。家母虽故多年,现在想及,她的仪式与此无二,只是少了个外在的傩面。但那份虔诚的敬畏,满满的爱意,何尝不是带着体温、最精致的傩面,多暖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