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校友林觉民的记忆,停留在高中语文课文《与妻书》中,停留在福州杨桥路尽头的那所闹中取静的林觉民故居里。
说到林觉民,就不能不提他那脍炙人口的《与妻书》。在我看来,《与妻书》是和林觉民的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仿佛离了《与妻书》,英雄的形象便逊色不少。福州一中人引以为豪的那句“为天下人谋永福”,就出自其中。
王国维《人间词话》曾引尼采名言:“一切文学,余独爱以血书者。”在我看来,用“以血书之文学”来评价《与妻书》恰如其分。透过那方如今已烙上岁月痕迹的白绢,我仿佛看到,百年之前,林觉民用饱蘸墨汁与泪水的笔,颤抖着在上面写下——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阴间一鬼……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
百年前的峥嵘岁月,遍地腥云,满街狼犬,林觉民这位仁人志士,在科举童生应试的考场上,泼墨挥毫道:“少年不当万户侯”,遂掷笔于地,第一个离开考场。1902年,他考入福州一中的前身“全闽大学堂”——福建省最早的公立学校和西式学堂,四年之后,作为全闽大学堂的第一期毕业生,林觉民自号“抖飞”,期待早日飞翔于自由民主的天空。1911年,他别离爱妻,远赴广州,参加黄花岗起义。起义前三天的晚上,他徘徊于香港滨江楼,将千言万语一气呵成作《与妻书》的豪侠与柔情。一边是有孕在身的娇妻、温暖舒适的小家,一边是摇摇欲坠的王朝、风雨动荡的国家,几经挣扎,24岁的林觉民毅然弃小家而顾大家,“为天下人谋永福”!
“为天下人谋永福”,字字千钧,豪情万丈。通宵达旦地,林觉民呕出一腔热血,我以我血荐轩辕。这个文弱书生的英勇丝毫不亚于一介武夫,起义中,他浴血奋战,受伤被捕,在受审时却面不改色,慷慨陈词:世界形势、清朝腐朽、中山伟业……他视死如归的气概,甚至让清军水师提督李准深感震撼。而高尚却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最终,一发罪恶的子弹射中了林觉民的胸膛,他永远地长眠于异乡黄花岗,将自己的青春年华定格在了24岁。
出师未捷身先死,而再微弱的光,也是刺向黑暗的利剑。
黄花岗的枪声虽未持续多久,但那些枪响却加速了风雨飘摇的大清王朝的衰败,永远地回荡在历史的天空。五个月后的辛亥年九月,武昌起义成功,中国千年帝制土崩瓦解。一个崭新的时代到来了。
二
与“为天下人谋永福”一道深深铭刻于我心的,还有开头那一声柔情的呼唤——“意映卿卿”。陈意映,这个外表柔弱而内心坚强的南国女子,这个与林觉民在“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之时“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的“可人儿”,就这样透过林觉民如泣如诉的字字句句,跃然纸上。
林觉民和陈意映,少见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幸福美满的婚姻,足以为天下人所欣羡。而林觉民偏要放弃自己小圈子内的幸福,他要让这个满是魑魅魍魉的丑恶世界不复存在,哪怕献出年轻的生命也在所不惜。于是,他用深情而文雅的言语向妻子解释,而知书达理的陈意映最终大概也理解了丈夫的义举。这个史料上极少记载的举人的女儿,温婉如水,善于女红,识文断字,俨然一个闺秀。她默默地理解并支持着丈夫,她是林觉民身后最坚强的后盾。
我曾经读到一篇上海卷的高考满分作文《我想握住你的手》,作者谓陈意映:“你是一个被历史遗忘的角落,可你是一个真正的巾帼英雄,历史的一半是由你这样的女子撑起的。林觉民之所以可以走得这样从容而决然,是因为他知道身后有你打理一家老小的繁琐事务……许许多多的英雄,他们的背后都站着一位女子——隐没于英雄的光环后,却无形地撑起历史的半边天。”于此,我心有戚戚焉。
据说林觉民走后,陈意映在整理爱人昔日文稿与打理家务中度日。为了躲避清军的搜查,免遭“连坐”之罪,她带着一家老小搬进破旧的早题巷。后来,这幢房子被卖给了作家冰心的祖父。陈意映心碎却不曾绝望,她精心抚养林觉民的遗腹子,伺候父母公婆,成为家庭的脊梁。然而两年之后的1913年,这个身体本就消瘦的女子终究还是抑郁而终。
我常常在想,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这个柔弱的女子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也许是丈夫的那一句“为天下人谋永福”。陈意映,这个名字承载的何止是林觉民沉甸甸的爱,更有那“为天下人谋永福”这七个字沉甸甸的历史使命。
三
有人说,黄花岗起义是失败的,林觉民们以卵击石,幻想大同世界,他们就义后,两广总督张鸣岐依旧趾高气扬地坐在审判席上发号施令;有人说,武昌首义、辛亥革命是不彻底的,封建思想和习俗依旧根深蒂固,因此《阿Q正传》中的老尼姑以为革命是祸根,《药》中的夏瑜抛洒的热血竟成为愚民的食物。
但不要忘了,夏瑜的陵墓边有鲜亮的花圈,星星之火终究可以形成燎原之势。黄花岗星星点点的枪声,是武昌首义的前奏,它最终与辛亥革命震耳欲聋的枪响汇成一片,宣告着开天辟地新时代的到来。只不过,火光一开始总是微茫和弱小的,黑暗可能将它扑灭并卷土重来,而曲折中前进的燎原大火是无论如何也不可抗拒的。
林觉民们牺牲的价值也恰恰在此。毛泽东同志在谈到如何研究中共党史时意味深长地强调,“我们研究党史,只从一九二一年起还不能完全说明问题,恐怕要有前面这部分的材料说明共产党的前身……从辛亥革命说起差不多”“我们写历史时常说辛亥革命是失败的,其实并不能说完全失败,辛亥革命有它的胜利,它打倒了直接依赖帝国主义的清朝皇帝”。我以为,这是对辛亥革命、对林觉民等“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历史功绩的最生动准确的评价。
辛亥余响在历史的天空中回荡,林觉民们壮烈牺牲,熊秉坤军官打响摧枯拉朽的第一枪,孙中山建立中华民国,南湖画舫上诞生中国共产党……而今,海峡两岸积极探索融合发展新路,辛亥余响如同雄伟的交响,激荡于两岸同胞的心中——两岸统一,是不可逆转的历史浪潮。和平年代里,我们深化党史学习教育,我们纪念110多年前的辛亥枪声,我们铭记辛亥余响和为之献身的先烈,就是对英雄在天之灵最好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