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恩西(小说:男艺术家回家养病,姐姐不仅不关心,还出言讽刺)

内容头部广告位(手机)

艾斯博瑞的火车靠站了,停下的位置刚好让他一下车就正对着站着等他的母亲。在他下方,她戴着眼镜的瘦脸堆满笑容,可当她瞥见列车员身后强打精神的他,笑容就消失了。它消失得如此突然,而取而代之的震惊表情又如此彻底,这使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肯定已经露出了不折不扣的病容。天色灰冷,一轮触目惊心的白金色太阳正从环绕着廷贝尔伯勒的黑森林后头升起,俨然一位来自东方的异域君王。太阳将一束奇异的光线投射在这一个充塞着单层砖木棚屋的街区上。艾斯博瑞感到他即将见证一个壮观的转变,那些平坦的屋顶也许随时会变成某座异国寺庙上高耸的塔楼,供奉着某个他不知道的神。这幻觉只持续了一瞬,他的注意力就被他母亲拉了回去。

她低呼了一声,满脸愕然。她一来就在他脸上看到了死亡,他很满意。六十岁的母亲将要面临现实。他还猜想,就算这次经历没有要了她的命,也会帮她成熟起来。他走下车,向她致意。

“你看起来不大好。”她久久地审视着他。

“我不想说话,”他马上答道,“这一路上糟透了。”

福克斯太太注意到他的左眼充满了血丝,整个人浮肿、苍白,一个才二十五岁的男孩,头发也悲惨地开始脱落了。他头顶残存的头发凑成一个微红的楔形尖把,看上去似乎拉长了鼻梁,让他看起来一副恼怒的样子,恰好与他对她说话的口气相符。“那儿肯定很冷。”她说,“你干嘛不脱掉外套?这儿不冷。”

“你不用告诉我温度如何!”他高声说道,“我都这么大了,知道什么时候想脱掉外套!”火车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开走了,视野中留下两个一模一样的堆满破落店铺的街区。他注视着那个铝皮的斑点消失在树林中。他觉得,他与一个更宽广的世界的最后联系正在永远地消逝。然后他转过身,冷冷地对着母亲,烦躁地想着自己居然能从这个颓废的乡郊中转站中幻想出一座寺庙,即使只是一刹那。他已全然习惯了死亡的念头,但他还没习惯在这儿死去的想法。

近四个月来,他感觉到了死亡的临近。一天晚上,他独自待在冰冷的公寓里,蜷缩在两条毯子、大衣和中间夹着的三份厚厚的《纽约时报》下直打寒战,接着又拼命冒汗,床单都浸湿了,这让他对自己的真实病情再无丝毫怀疑。此前,他觉得身体日渐疲乏,伴随着隐约间或的酸痛和头疼。那份书店兼职已多日没去,工作也丢了。自那之后,他就靠存款维持生活,或只能说是勉强度日。而这些一天天减少的存款,便是横亘在他和家之间所有的距离了。现在,什么都不剩了。他回到了这里。

“车呢?”他嘟囔着。

“在那儿,”母亲说,“你姐在后座睡着,因为我不想这么早一个人出门。不用叫醒她。”

“嗯,”他说,“我可不会自找麻烦。”他拎起两个鼓囊囊的行李箱,向马路对面走去。

行李箱对他来说太沉了。等他走到车旁时,他母亲看到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之前从没带过两个行李箱回家。自他第一次离家上大学起,每次回来都只带着仅够两星期用的生活必需品,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木然表情,宣告着他只准备在这儿忍耐十四天。“你带的东西比往常多。”她评论道。但他没有回答。

他打开车门,托起两个箱子,放到他姐姐高高翘起的脚边,顺便嫌恶地朝她瞥了瞥——从她穿着女童子军鞋的脚开始看完了她全身。她裹在一套黑色西装里,头上缠着块白色破布,金属卷发夹从破布下伸了出来。她闭着眼,张着嘴。他和她的容貌一个样,只是她的大了一号。她比他大八岁,是县小学的校长。他轻轻关上车门,以免吵醒她,然后绕到车的另一边,坐进副驾驶座里,合上了眼。他母亲将车倒回路上,不到几分钟,他就感觉车子转上了公路。他睁开眼。道路在两片长满了黄色野藤草的旷野间延伸。

“你有没觉得廷贝尔伯勒有了些发展?”他母亲问道。这是她标准的问话,可不是开玩笑的。

“还那样,不是吗?”他用难听的声音说。

“两家店铺翻新了门面。”她说。然后她突然凶了起来:“你回来得太对了,在这儿你可以找个好医生!今天下午我就带你去看布洛克医生。”

“我不去看布洛克医生,”他说道,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打颤,“不管今天下午还是以后永远。难道你不觉得要是我想找个好医生,就应该回那个有好医生的地方去吗?难道你不知道纽约的医生要好得多吗?”

“他会真正地关心你,”她说,“纽约那儿的医生没一个会关心你的。”

“我不想要他关心我。”一分钟后,他凝视着窗外模糊的紫色原野,继续说道:“布洛克根本不懂我得了什么病。”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断断续续,几近呜咽。

他没法像朋友格茨建议的那样,做好看破一切的准备,无论是过去还是他还剩下的这几个星期。格茨确信死亡没什么大不了的。格茨布满紫斑的脸上总是一副无比愤然的神色,他在日本待了半年回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蓬头垢面,却平和得好像佛祖真身。格茨听到艾斯博瑞快死的消息时,表现出一种平静的漠然。他引用了某句经文:“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1]”然而,出于某种为了他好的心理,格茨拿出四块五毛钱带他去听了场关于吠檀多教[2]的讲座。真是浪费了他的钱。当格茨对着讲台上那个黝黑瘦小的男人听得入神时,艾斯博瑞却在听众间无聊地张望着。他的目光掠过几个穿沙丽的女孩的头顶,掠过一个日本年轻人、一个身着深蓝衣裳头戴土耳其毡帽的男人和几个秘书模样的女孩。最后,在这排座位的末端,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戴眼镜、一身黑色的瘦削身影上,那是一位神父。神父带着一副礼貌却了无兴趣的神情。在那无声的高傲神情里,艾斯博瑞立刻看到了自己的感受。讲座结束后,一些学生聚到了格茨的公寓里,神父也在其中,却依旧沉默。他颇有礼貌地听着关于艾斯博瑞快死了的讨论,却没怎么说话。一个身着纱丽的女孩评论说,自我实现根本无需探讨,因为它意味着救赎,而“救赎”这个词毫无意义。格茨引述道:“救赎即破除偏执,而无人得救赎。[3]”

“您对这个怎么看?”艾斯博瑞问神父,并越过其他人的头顶回应他沉默的笑容。这笑意的边界似乎碰触到某种冰冷的清晰。

神父开口道:“新人类确实很有可能得到援助。”接着他又冷冷地补充道:“当然,是受到三位一体中的圣灵的帮助。”

“一派胡言!”穿沙丽的女孩叫道。但神父只是对她微微一笑,现在那笑容显得有些愉快了。

神父起身离开时,默默递给艾斯博瑞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耶稣会伊格内修斯·沃格尔——和一个地址。也许,艾斯博瑞现在想道,他应该用它去找找那位神父。他对神父有好感,他觉得神父通晓世故,能理解他的死亡的独特悲剧性。这死亡的深意是他们身边那些吱吱喳喳的人们远远无法领会的,而布洛克就更无法了解了。“我的病,”他重复道,“布洛克远远不懂的。”

他母亲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说他会神经衰弱。她一个字也没说。她没说这恰好是她本来想要告诉他会发生的事。当人们自以为聪明——即使他们确实聪明——的时候,旁人说的什么话都无法让他们看清现实,而在艾斯博瑞身上,麻烦在于他不仅聪明,更有一种艺术气质。她不知道他这副秉性是从哪儿来的,因为他父亲集律师、商人、农民和政治家于一身,毫无疑问是个脚踏实地的人,而她自然也总是实实在在的。他父亲死后,她得以供两个孩子完成了大学以及更高的教育。但她发现他们受的教育越多,能做的事反而越少。他们的父亲只在一所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里上到八年级,可他什么都会。

她本可以告诉艾斯博瑞什么将对他有益。她本来可以说:“如果你能到外面晒晒太阳,或去牛奶厂工作一个月,你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但她清楚地知道这些建议将得到怎样的回应。他在牛奶厂只会碍手碍脚,但如果他想去的话,她会让他去那儿干活。去年他回家来时,她就让他在那儿工作。当时,他正在写剧本,写一部有关黑鬼的戏剧(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想写一部关于黑鬼的戏剧),说他想去牛奶厂和黑鬼一起干活,看看他们有什么兴趣爱好。他们的兴趣爱好就是尽量偷懒、敷衍了事。如果他能听进别人说的话,她就会这样告诉他。黑鬼们忍耐了他,而他学会了开动挤奶器。有一次他洗完了所有的牛奶罐,她想他也曾混合过一次饲料。然后一头奶牛踢了他,他就再没回奶牛棚去了。她明白,如果现在他能到那儿去,或到户外修修栅栏,或随便干点什么活儿——真正的活儿,不是写东西——他也许就不会神经衰弱了。“你写的那个黑鬼的剧本后来怎么样啦?”她问道。

“我没写剧本。”他说,“而且你要明白,我不会去任何牛奶厂干活,我也不会跑到太阳底下。我病了。我发烧、发冷、头晕目眩,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我一个人待着。”

“如果你真的病了,就应该去看布洛克医生。”

“我也不要去看布洛克医生。”说完他把自己埋进座椅里,气冲冲地盯着前面。

她转入自家的车道,那是一条四分之一英里长的红色道路,穿过家门前对着的两块牧场。干奶牛在一边,奶牛在另一边。她放慢了车速,最后完全停住了。她的注意力转向了一头有只蹄子出了些状况的奶牛。“他们没照料好它,”她说,“看那袋子!”

艾斯博瑞猛地把头转向相反的方向,但在那儿,一头格恩西种小牛崽睁大着眼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感觉到他们之间有某种维系。“天呐!”他痛苦地嚷道,“我们能不能走了?现在可是早上六点!”

“能,能。”他母亲答应着,迅速启动了车子。

“谁在那儿痛苦得要死地嚷嚷?”后座传来他姐姐慢悠悠的声音。“噢,是你呀,”她说,“哇哇,我们的艺术家又回来了,难得难得。”她说话时带着明显的鼻音。

他没回答,也没回头。他已经学乖了,绝不回应她。

“玛丽·乔治!”他母亲厉声说,“艾斯博瑞生病了,别烦他。”

“他怎么了?”玛丽·乔治问。

“到家了!”他母亲说,好像除她以外他们全都瞎了一样。那是一栋双层白色农舍,矗立在山顶上,带有宽敞的门廊和漂亮的廊柱。走进农舍时她总怀着一种骄傲的心情,她还不止一次对艾斯博瑞说过:“你在这儿的家半数纽约人都梦寐以求!”

她去过一次他在纽约的那个糟糕住所。他们登上五层黑乎乎的石阶,经过每层平台上敞着的垃圾箱,最后来到他的公寓,两个潮湿的房间和一个有马桶的小房间。“在家里你可不会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她喃喃道。

“当然!”他一副狂喜的样子,“绝不可能!”

她猜想事实是她只是无法理解艺术家的敏感或与众不同。他姐姐说他才不是艺术家,他没有才华,而这才是他的症结所在。但玛丽·乔治自己也并不快乐。艾斯博瑞说她摆出一副知识分子模样,可智商不会超过七十五,说她真正关心的只是钓到一个男人,可没有一个明智的男人会看完她一眼的。她曾试图告诉他,说只要玛丽·乔治花些心思,她就可以非常迷人,他却说那么重的心思会压垮她的。要是她有哪个地方迷人的话,他说,那她现在就不会是县小学校长了。而玛丽·乔治就说,要是艾斯博瑞有一丁点儿才华的话,他现在就应该已经发表过什么了。不论他发表了什么,她都想知道,但是,他写出过什么吗?

福克斯太太指出他不过二十五岁,但玛丽·乔治说,大多数人发表作品的年纪是二十一岁,他已经足足晚了四岁。福克斯太太对这方面的事并不在行,但她还是解释说,也许他正在写一本大部头。大部头,她什么眼光,玛丽·乔治说,他能写首诗就不错了。可福克斯太太希望那不仅仅是一首诗。

她把车停进旁边的车道。四散的珍珠鸡在空中炸开,整栋房子周围都响起了尖叫。“回家了,回家了!啦啦啦!”她说。

“我的天!”艾斯博瑞呻吟道。

“艺术家来到毒气室了。”玛丽·乔治捏着鼻子说。

他靠在车门上,下了车,却忘了他的箱子。他朝屋前挪去,仿佛处在一片晕眩之中。他姐姐下了车,站在车旁,眯起眼看着他佝偻着的东倒西歪的身影。她看着他走上屋前的台阶时,张大了嘴,一脸震惊。“哎,”她说,“他确实有问题。他看起来像有一百岁。”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他母亲嘘道,“现在请你闭上嘴,让他静一静。”

他走进房子,只在过道里顿了顿,瞅了瞅墙上窗户间的镜子里瞪着自己的那张苍白破碎的脸。他抓着楼梯扶手,将自己拖上陡峭的台阶,拖过平台,然后拖上第二段稍短一些的楼梯,进了他的房间。那是一间宽敞通风的大屋子,铺着一张褪了色的蓝地毯,挂着专为他回来而新换上的白色窗帘。他什么都没看,一脸跌进了床里。那是一张窄小的古董床,高高的装饰床头板,上面雕着装饰花篮,篮子里满溢着木头水果。

他还在纽约时,曾给他母亲写过一封长达两本笔记本的信。他想等他死后再让她读到信。那是一封类似于卡夫卡写给他父亲的信。艾斯博瑞的父亲二十年前就去世了,艾斯博瑞觉得这是个天大的恩赐。他确信那老头曾是法院团伙的一员,是一名伸着脏手对每样事情都要插手的乡绅。他知道自己无法忍受他,他读过父亲的一些信件,为其中的愚蠢感到震惊。

他当然知道他母亲没法立刻读懂那封信。她头脑迂腐,要花一些时间才能明白这封信的重要意义,但他觉得她应该能看懂他原谅了她对他所做的一切。就此而言,他猜只有通过这封信,她才能意识到她对他做了什么。他觉得她对此压根儿没有察觉。她自满自足而毫不自知,而因为这封信,她或许会经历一场痛苦的觉醒,而这是他要留给她的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如果说读这封信会让她痛苦,那么写这封信对他而言有时简直就是无法承受——要面对她,他必须先面对自我。“我来这儿,是为了逃脱家中奴役的气氛,”他这么写道,“为了寻求自由、释放想象力,为了将想象放飞,像鹰被放出牢笼那样‘飞旋向那不断扩大的漩涡’(叶芝),而我发现了什么呢?它飞不起来了。这只鸟儿已被你驯化,它暴躁地窝在笼子里,拒绝飞向外面的世界!”接下来的句子底下划了两道线:“我没有想象力,没有才华。我无法创作。而我只渴望这些东西。为什么你不连这渴望也一并扼杀?女士,为什么你要剪断我的羽翼?”

写着这些,他落入了绝望的深渊。他认为,读这信至少能让她开始觉察到他的悲剧和她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并不是说她将自己的方式强加给他。那根本没必要。她的方式就是他呼吸的空气,当他终于找到了另外的空气时,他却无法在其中生存。他觉得即便她无法立刻理解,这封信也会留给她一种持久的寒意,也许会适时地引领她认清自我。

他毁掉了他写的所有其他东西,包括两部枯燥的长篇小说、六幕平淡的戏剧、散文诗和几篇简略的短篇小说,只留下了写有这封信的两本笔记本。它们正躺在黑色行李箱里,他姐姐正气喘吁吁地将那个行李箱拖上第二段楼梯。他母亲扛着小点儿的箱子走在前面。她走进来时,他翻过了身。

“我会打开箱子,帮你把东西拿出来。”她说,“你可以直接上床躺着,一会儿我给你端早餐来。”

他坐起来,烦躁地说:“我不想吃什么早餐,我也可以自己打开箱子。你别管了。”

他姐姐到了门边,满脸好奇地让黑箱子砰一声落在门槛上。然后她开始用脚将箱子朝房里推,直到她走近了看清了他的脸。“如果我脸色像你这样糟糕,”她说,“我就去医院了。”

母亲锐利地瞥了她一眼,她就走了。然后福克斯太太关上门,走到床边,靠着他坐下。“我希望你这次能在家里待得久些,好好休息一下。”她说。

“这次是,”他说,“永远地回来了。”

“太好了!”她叫起来,“你可以在房间里弄一个小工作室,上午写写剧本,下午可以到牛奶厂里帮忙!”

他将一张苍白木然的脸转向她。“合上百叶窗,让我睡一会儿。”他说。

等她走后,他盯着灰墙上的水渍,躺了好一会儿。从顶部装饰线那儿垂下长长的冰棱状的东西,已经被渗漏的水侵蚀了。他的床正对着的天花板上,另一处水痕形成了一只展翅的猛禽。它嘴里横叼着一根冰棱,翅膀和尾巴那儿有更小的冰棱垂下。童年起,它就一直在那儿,总让他感到烦躁,有时甚至让他害怕。他经常会产生幻觉,以为它动了起来,马上要神秘地飞下来,把冰棱放到他头上。他闭上眼睛想,我也看不了它多少天了。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

下午他醒来时,看见一个张着嘴的粉色面孔悬在他上方,布洛克黑色的听诊器管子从那张脸两边两只熟悉的大耳朵那儿垂下来,一直垂到他袒露的胸膛上。医生看他醒了,做了一个中国佬的表情,拼命向上翻着眼,眼珠都快翻出来了,然后大声说:“说‘啊…’!”

孩子们对布洛克喜欢得不得了。方圆几英里内,他们为了要让他来一趟而呕吐、发烧。福克斯太太站在他身后,笑容灿烂。“这是布洛克医生!”她说,仿佛这是为了她的小宝贝刚在屋顶上俘获来的天使。

“把他弄走。”艾斯博瑞喃喃道。他似乎是从一个黑洞的底下望着那张愚蠢的脸。

医生凑近了看他,耳朵晃了晃。布洛克是个秃头,长着张婴儿般无意识的圆脸。他身上没有一处显露出智慧,除了那两只冰冷探究的镍色眼睛,总是带着不动声色的好奇审视着眼前的一切。“你看起来的确很糟,阿兹博瑞。”他低声说。他拿掉听诊器,放进包里。“我还从没见过哪个像你这个年纪的人情况糟成这样的。你都对自己做了什么?”

艾斯博瑞的脑后传来一阵持续的砰砰声,仿佛他的心脏卡在了那里,正要努力挣脱出来。“我可没请你来。”他说。

布洛克把手放在那张怒目而视的脸上,翻下眼皮,往里瞧着。“你在那儿肯定到处流浪。”他说。他开始用手按压艾斯博瑞的腰背。“我自己以前也去过一次,”他说,“看到他们什么都没有,我就直接回来了。张嘴。”

艾斯博瑞机械地张开了嘴,那钻头似的目光就在里面上下左右地窥探着。他啪地闭上了嘴,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如果我想要医生的话,我就会待在那儿了,还可以有个好医生!”

“艾斯博瑞!”母亲说。

“喉咙痛了多久了?”布洛克问。

“她叫你来的!”艾斯博瑞说,“她来回答。”

“艾斯博瑞!”母亲又喝道。

布洛克弯腰从包里拽出一根橡皮管,将艾斯博瑞的袖子撸上去,把管子绑在他手臂上。接着他掏出针筒,找准血管,轻声哼着赞美诗将针头插了进去。自己私密的血液领地被这个白痴如此侵入,艾斯博瑞只能躺在那儿,僵硬愤怒地瞪着眼。“缓缓而来却必将降临的主啊,”布洛克喃喃轻唱着,“噢,缓缓而来却必将降临的主啊。”待针筒注满后,他拔出针头。“血液是不会骗人的。”他说。他把血液倒入一个瓶子,塞上瓶口,放进包里。“阿兹博瑞,”他开口道,“多久……”

艾斯博瑞坐了起来,将他那砰砰直响的脑袋凑到前面说:“我没叫你来。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你不是我的医生,我的病你也不懂。”

“大多数事情我都不懂,”布洛克说,“我还没发现哪件事情我能完全了解。”他叹口气,站了起来。他的眼睛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朝艾斯博瑞闪烁着。

“要不是真的病了,”福克斯太太解释道,“他不会这样失礼的。在您治好他之前,希望您每天都能来一趟。”

艾斯博瑞怒气冲冲地瞪着,眼睛发紫。“你不懂我得的病。”他重复着,又躺下了。他闭上眼,直到布洛克和他母亲走了出去。

***

接下来的几天,尽管病情迅速恶化,他的脑子却异常清晰。死亡将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大悟的状态之中,而这大悟与他不得不忍受的那种来自母亲的喋喋不休却完全不搭边。母亲的絮叨多是关于那些叫做黛丝、贝茜·巴顿之类的奶牛和它们的繁殖功能——乳腺炎、螺旋蠕虫和流产等等。母亲坚持要他在中午时到户外去,坐在门廊里“欣赏风景”。他已经没多少力气反抗了,只得硬拖着身子来到屋外,没精打采地僵坐在那儿,双脚裹在针织软毯里,两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仿佛他就要向前跳进那耀眼的湛蓝色的天空。草坪占地四分之一英亩,向下延伸至那道带刺铁丝网,另一边就是牧场。正午时分,干奶牛在一排枫香树下休憩。道路对面是两座小山坡,中间隔着个池塘。他母亲能坐在门廊里,看着牛群顺着堤坝漫步至对面的山坡上。整片风景的边缘是一排树,每天当他被迫坐在那儿时,那排树呈现出一种洗褪了的蓝色,这使他忧伤地想到黑鬼们褪色的工装裤。

他烦躁地听着母亲不厌其详地讲着帮工们的毛病。“他俩才不傻呢,”她说,“他们可知道怎么为了自己好好留神。”

“他们必须这样。”他嘟囔道。但同她争辩也没用。去年他在写一部关于黑鬼的剧本,想要和他们一起待一段时间,好看看他们对自身处境的真实感受,但给她打工的这两个黑鬼经过这些年,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激情。他们不言不语。叫摩根的那个肤色浅棕,有一部分印度血统,另一个年长些的叫兰德尔,黝黑肥胖。他们跟他说话时,总像是跟一个在他左边或右边的隐形人说话。和他们并肩工作两天后,他感觉自己还未同他们建立起密切的关系。他决定做一些比聊天更大胆的尝试。一天下午,他站在兰德尔身旁,看他调挤奶器。他默默掏出香烟,点了一根。黑鬼停下手上的活儿看着他。等到艾斯博瑞吸了两口,他才说:“她不许我们在这儿抽烟。”

另一个黑鬼凑上来,站在那儿咧嘴笑着。

“我知道。”艾斯博瑞说。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晃了晃香烟盒,先递给兰德尔,他拿了一根,又递给摩根,他也拿了一根。他又亲自为他们点火,然后他们仨站在那儿抽起来。四下里只有两台挤奶器规律的咔哒声和母牛偶尔几下拍尾巴的声响。那是一个相互交融的时刻,黑鬼与白人的差别完全被消融了。

第二天,牛奶店退回来两罐牛奶,因为牛奶里有烟草的味道。他承担起责任,告诉母亲是他而不是黑鬼们在那儿抽烟。“如果你抽了烟,那他们也抽了。”她说,“你以为我不了解他俩吗?”她没法认为他们是无辜的,但这次经历令他非常振奋,他下定决心要以另外的方式再来一次。

次日下午,他和兰德尔在牛奶房里将新鲜牛奶倒入罐子,他捡起黑鬼喝完的果冻杯,灵机一动,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温牛奶,然后一口喝光。兰德尔停住了,身体还保持着半俯在牛奶罐上倒牛奶的姿势,看着他。“她不许这样,”他说,“她不允许这样的事。”

艾斯博瑞又倒了一杯,递给了他。

“她不许这样。”他重复道。

“听着,”艾斯博瑞哑着嗓子说,“世界变了。没道理我不能喝你们的杯子,你们也能喝我的杯子!”

“她不准我们任何人喝这儿的牛奶。”兰德尔说。

艾斯博瑞依旧把杯子举在兰德尔面前。“你拿了那根烟。”他说,“喝了这牛奶。一天少个两三杯牛奶,我母亲也没什么损失。我们要活得自由,就先得思想自由!”

另一个黑鬼走了过来,站在门边。

“我一点儿也不想喝那牛奶。”兰德尔说。

艾斯博瑞转过身,将杯子递到摩根面前。“小子,来喝这个。”他说。

摩根盯着他,脸上现出狡猾的神色。“我都没看到你自己喝。”他说。

艾斯博瑞讨厌喝牛奶。第一杯满满的温牛奶在他的肚子里翻搅着。他又把端着的这杯喝了一半,将剩下的递给了那黑鬼。黑鬼接过来,往杯子里瞅瞅,仿佛那里盛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然后他把杯子放到冰桶旁的地上。

“你不喜欢喝牛奶吗?”艾斯博瑞问。

“喜欢,但我不会喝的。”

“为什么?”

“因为她不准。”摩根说。

“我的天!”艾斯博瑞爆发了,“她她她!”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都做了同样的尝试,可就是没法让他们喝那牛奶。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他站在牛奶房外正准备进去,听到摩根问:“你怎么能每天都让他喝那牛奶?”

“他怎么做是他的事,”兰德尔说,“我怎么做是我的事。”

“他怎么能那样说他妈妈?”

“小时候没被他妈打够。”兰德尔说。

家中生活的不堪忍受压垮了他,他提前两天回了纽约。此前他觉得自己已经死在那儿了,而现在的问题是他能忍受在这儿苟延残喘多久。他本可以加速自己的死亡,但自杀并不是胜利。死亡正大光明地向他走来,那么正当,仿若生命的馈赠。这是他最大的胜利。而且在周围邻居的正统观念里,一个自杀的儿子象征着一个失败的母亲,如果事情成了这样,他觉得那是对她的公开羞辱,而这是他可以避免的。她从那封信中得到的会是私底下的觉醒。他已经把笔记本密封进了一个马尼拉纸信封里,并在上面写道:“仅于艾斯博瑞·波特·福克斯亡故后开启。”他将信封放进他房间的书桌抽屉里,上了锁。在他选定一个地方藏钥匙前,钥匙就放在他的睡衣口袋里。

他们上午坐在门廊里时,他母亲觉得有时应该讲一些他感兴趣的话题。第三个早上,她选择了他的写作作为头一个话题。“等你好些了,”她说,“要是能写一部关于这儿的小说,那就太好啦。我们需要另一部像《飘》这样的好小说。”

他感觉到肚子里的肌肉开始收紧。

“把战争写进去,”她建议道,“战争总能造就一部长篇。”

他把头轻轻放到椅背上,好像怕头会裂开似的。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会写任何小说。”

“好吧,”她说,“如果你不喜欢写小说,那就写诗好了,诗也不错。”她意识到他需要跟一个有文化的人聊聊,但玛丽·乔治是她唯一知道有文化的人,可他是不会跟玛丽说话的。她想到过布什先生,那个退休的卫理公会牧师,但她还没把这事提出来过。现在她决定碰碰运气。“我想我应该请布什博士来看看你,”她提高了布什先生的头衔,“你会很高兴和他见面的。他收藏珍稀钱币。”

她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反应。他整个人开始摇晃起来,发出抽搐似的大笑,笑得简直要窒息了。过了一会儿,他渐渐平复下来,咳了一声。“要是你觉得我需要关于死亡的精神援助,”他说,“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而且肯定不要那个混蛋布什来帮我。我的天!”

“我不是那意思,”她说,“他收藏的钱币有克利欧佩特拉时期[4]的。”

“哼,要是你把他请过来的话,我就会叫他滚到地狱去。”他说,“布什!真是无敌了!”

“我很高兴能让你笑笑。”她酸溜溜地说。

他们一度沉默地坐在那儿。然后他母亲抬头看看。他又往前坐了坐,冲她笑笑。他的表情渐渐愉快起来,好像刚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她盯着他。“我来告诉你我想要谁来吧。”他说。自他回家起,这是他头一次露出愉悦的表情,尽管她觉得其中掺杂着一点狡黠。

“你想要谁来?”她狐疑地问。

“我想要一位神父。”他宣告道。

“神父?”他母亲疑惑不解。

“最好是耶稣会的。”他的脸色越来越愉快,“对,一定要耶稣会的。市里就有耶稣会,你可以打电话去替我请一位来。”

“你有什么毛病?”他母亲问道。

“大多数神父都受过良好教育,”他说,“但耶稣会的就肯定受过良好教育。耶稣会的神父能谈谈天气之外的话题。”他记起了耶稣会的伊格内修斯·沃格尔,他能想象出那位神父的样子。也许要来的这位会更通晓世故、更愤世嫉俗。在他们古老教会的保护下,神父有资本愤世嫉俗,有资本坐收渔利。他能在死前和一个有文化的人说说话了,即使是在这荒漠里!而且,也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母亲如此恼怒。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早没想到这个主意。

“你又不是那个教会的成员,”福克斯太太简短地说,“而且这离那儿有二十英里,他们不会派人过来的。”她希望这事就这样过去。

他往后靠了靠,依然沉浸在这想法中。他决定迫使她打电话,只要他一再要求,她总会满足他的。“我快要死了,”他说,“我就这么点儿要求,你却连这也拒绝了。”

“你没有要死了。”

“等你意识到的时候,”他说,“就太晚了。”

一阵难捱的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母亲说:“现在医生不会让年轻人死掉的。他们会用一些新药。”她抖起腿来,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加强了她的信心。“人们不会像以前那样死掉了。”她说。

“母亲,”他说,“你应当做好准备。我想甚至布洛克都知道了,只是还没告诉你罢了。”初诊以后,布洛克每次来都表情严峻,不讲笑话,也不做鬼脸,只是默不作声地给他抽血,镍色的眼中流露出敌意。医生是死神的敌人,现在看来他似乎知道了自己正同真正的劲敌搏斗。他说,在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以前,他是不会开药方的,艾斯博瑞还当面嘲笑了他。“妈妈,”他说,“我就要死了。”他试图让每个字听起来都像重重地捶在她头上一般。

她脸色微微发白,却没有眨眼。“你是不是还以为,”她怒气冲冲地说,“我打算坐在这儿任你去死?”她的眼神坚硬得有如远处两座古老的山脉。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到心中涌起了疑惑。

“有吗?”她厉声问道。

“我不觉得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声音微微发颤。

“哼!”她站起身,离开了门廊,仿佛一刻也无法再忍受这样的愚蠢。

耶稣会的事不了了之,他的病情迅速加重,发烧加剧,夹杂着寒栗。他几乎没力气将自己拖到门廊上。他食不下咽,而布洛克没能让她有一丝满意。即使是坐在那儿,他也感到一阵新起的寒意,似乎死亡已在玩弄着他的骨头了。他把针织软毯从脚上提起来,裹住肩头,摇晃地爬上楼梯,上了床。

他的病情继续恶化。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变得更加虚弱,不停地缠着她说耶稣会的事。终于,绝望之下,她决定迁就他的愚蠢。她打了电话,冷冰冰地解释说她儿子病了,可能有点儿神志不清,他希望能跟一位神父谈谈。她打电话时,艾斯博瑞赤脚伏在楼梯扶手上,裹着针织软毯,侧耳听着。她一挂上电话,他就向楼下喊,问神父什么时候来。

“明天某时。”他母亲没好气地应道。

从她打了电话这事,他能看出她的信心开始粉碎了。每次她接送布洛克来去时,两人都要在楼下的过道里嘀咕许久。那天傍晚,他听到她和玛丽·乔治在客厅里低声交谈着。他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于是爬起来,踮着脚溜到过道里,走下三级台阶,直到能听清说话声。

“我不得不打电话叫神父来,”是他母亲的声音,“恐怕这是真的了。我之前以为不过是神经衰弱,可现在看来是真的病了。布洛克医生也这么认为,而且不管是什么病,情况都会更糟,因为他太虚弱了。”

“成熟点,妈妈。”玛丽·乔治说,“我跟你说过的,现在再说一遍。他的病就是心理问题。”没有什么事她不是专家。

“不,”他母亲说,“这次是真病。医生这么说的。”他从她的话声中听出了一处嘶哑。

“布洛克就是个白痴。”玛丽·乔治说,“你必须面对现实。艾斯博瑞写不出东西,所以他病了。他当不成艺术家,只能当病人了。你知道他需要什么吗?”

“不知道。”他母亲说。

“两三次刺激。”玛丽·乔治说,“把那些艺术家的想法从他脑子里永远清除掉。”

他母亲轻呼了一声。他抓紧了扶手。

“记住我的话,”他姐姐继续说,“接下来五十年,他就会像一个摆设一样待在这儿。”

他回到床上。某种意义上来讲,她是对的。他辜负了他的神——艺术,但他始终是她忠实的仆人,而艺术向他送来了死神。一开始他就带着一种神秘的清醒,看清了这点。他想着家族墓地中宁静的一隅,很快他就会躺在那儿了。这么想着,他进入了梦乡。过了一会儿,他看见自己的躯体被缓缓抬往墓园,而母亲和玛丽·乔治坐在门廊的椅子上漠不关心地看着。棺木抬过堤坝时,她们可以抬头望见送葬队伍在池塘里的倒影。一个打着教士领的黑瘦身影跟在后面。他的脸神秘忧郁,脸上隐约可见禁欲主义和贪腐堕落的融合。艾斯博瑞被放入山坡上一个浅浅的墓坑里,面目模糊的哀悼者们默立了一会儿后,便四散开去,没入一片越来越暗的绿色之中。那个耶稣会神父退到一棵枯死的树下抽烟、冥想。月亮升上来了,艾斯博瑞感到有人俯下身来。一阵温柔的暖意覆上他冰冷的脸庞。他知道这是艺术前来唤醒他。他坐起来,睁开双眼。山坡对面,他母亲的房子里所有灯都亮着。黑暗的池塘里散落着点点镍色的繁星。神父不见了。在他周围,奶牛在月光下四散着啃食牧草。其中一头硕大的白奶牛,浑身布满斑点,正温柔地舔着他的脑袋,像在舔一大块盐。他身子一颤,醒了,发现床单被夜汗浸湿了。他坐在黑暗里发抖,意识到离死亡没几天了。他往死亡的火山口里望着,头晕目眩地倒回枕头上。

第二天,母亲在他饱受折磨的脸上注意到了一些似乎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濒死的孩子,需要提前庆祝圣诞节。他坐在床上,指挥着她将几张椅子重新摆了摆,又让她移走了一幅画着被链条锁在岩上的少女的画,因为他知道这画会让神父发笑。他还搬走了那张舒适的摇椅。等他收拾停当,这间有着严重水渍的房间像极了一间单人牢房。他觉得这位来访者将会被深深吸引。

整个上午他都焦躁地盯着天花板,等待着。天花板上那只衔着冰柱的鸟儿似乎也安静地等着,可神父直到傍晚才到。他母亲刚开门,一个响亮粗野的声音就开始在楼下过道里隆隆作响。艾斯博瑞的心狂乱地跳动着。一会儿,楼梯上传来一阵沉重的嘎吱声。而几乎接着,他母亲板着脸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人。老人径直踏过房间,拿起床边的一把椅子放到身下。

“我是佩格特雷[5]的芬恩神父。”他中气十足地说。他长了一张圆圆的大脸,头上竖立着短硬的灰发,一只眼瞎了,但好的那只却蓝澄澄的,锐利地盯着艾斯博瑞。他的背心上有块油斑。“这么说,你想找一位神父谈谈?”他说,“非常明智。我们谁都不知道仁慈的主什么时候会召唤我们。”他那只好眼睛往上瞟了瞟艾斯博瑞的母亲,说道:“谢谢,您现在可以让我们单独待会儿了。”

福克斯太太僵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想单独跟芬恩神父谈谈。”艾斯博瑞说。他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儿有了同盟,尽管他没想到来的是这样一个神父。他母亲厌恶地看了他一眼,离开了房间。但他知道她就待在门口,不会走得更远。

“您能来真太好了,”艾斯博瑞说,“这个地方实在太闷了,找不到一个可以聊聊的聪明人。神父,我想知道您对乔伊斯是怎么看的呢?”

神父抬起椅子,往前凑了凑。“你大点儿声,”他说,“一只眼瞎了,一只耳朵聋了。”

“您是怎么看乔伊斯的?”艾斯博瑞提高了声音。

“乔伊斯?哪位乔伊斯?”神父问。

“詹姆斯·乔伊斯。”艾斯博瑞说着笑了起来。

神父的大手朝空中挥了挥,好像周围有虫子飞来飞去。“我没见过他,”他说,“言归正传,你做晨祷和晚祷吗?”

艾斯博瑞一脸疑惑。“乔伊斯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他喃喃道,忘了要提高声音。

“你不做吗?”神父说,“唔,如果你不按时祷告,那永远也没法学好。你只有同耶稣对话,才可能爱他。”

“上帝垂死的神话总让我着迷。”艾斯博瑞大声说,但神父似乎没有听到。

“你有犯什么罪过吗?”他询问道。眼见艾斯博瑞脸色发白,他没等回答就继续说了下去。“我们都犯过错,但你必须就此向圣灵祷告。思想、心灵和肉体。不祷告,什么都不能战胜。同你的家人一起祷告。你同家人一起祷告吗?”

“上帝不容!”艾斯博瑞嘟囔道,“我母亲没有时间,我姐姐是个无神论者。”他喊道。

“真可耻啊!”神父说,“那你必须为她们祷告。”

“艺术家通过创作进行祷告。”艾斯博瑞鼓起勇气说。

“那不够!”神父厉声说,“如果你没有每天祷告,你就忽视了你不死的灵魂。你了解教义问答的内容吗?”

“当然不懂。”艾斯博瑞嘟囔道。

“谁创造了你?”神父威严地问。

“关于这点,不同的人相信不同的说法。”艾斯博瑞说。

“上帝创造了你。”神父简短地说,“上帝是谁?”

“上帝是人们创造出来的概念。”艾斯博瑞说。他感觉自己正在走上正轨,他们两人恰好可以就此相互角力一番。

“上帝是无限完美的神灵,”神父说,“你是十分无知的孩子。上帝为什么要创造你?”

“上帝没有……”

“上帝创造你是为了让你在这个世上认识他、爱他、侍奉他,让你在死后的世界里快乐地与他同在!”老神父连珠炮似地说道,“如果你不遵守教义问答的内容,你怎能奢望了解如何拯救你不死的灵魂?”

艾斯博瑞发觉自己犯了个错误,现在是摆脱这个老蠢物的时候了。“听着,”他说,“我不是天主教徒。”

“为你没有祷告而想出的蹩脚借口!”神父冷笑道。

艾斯博瑞在床上微微往下一沉。“我要死了!”他喊道。

“可你还没死!”神父说,“如果你从来没跟上帝对话,又怎能奢望见到他呢?如果你从不祈求,又怎能奢望得到呢?上帝不会把圣灵派给那些从不祈求上帝的人。祈求上帝派来圣灵吧。”

“圣灵?”艾斯博瑞说。

“你不会无知到连圣灵都没听过吧?”神父问。

“我当然听过,”艾斯博瑞恼怒地说,“圣灵是我最不会想要寻求的东西。”

“而它也许是你最不会得到的东西。”神父说,那只严厉的独眼燃烧着怒火,“你想你的灵魂永堕地狱吗?你想永世都被上帝抛弃吗?你想遭受比火烧还可怕的、最可怕的迷失的痛苦吗?你想永生永世都遭受迷失的痛苦吗?”

艾斯博瑞无助地动了动胳膊和腿,仿佛自己被那可怕的目光钉在了床上。

“你的灵魂堆满垃圾,圣灵怎么进得来呢?”神父咆哮道,“除非你认清你自己,一个懒惰无知又自以为是的年轻人,否则圣灵是不会来的!”他说着一拳捶在小床头柜上。

福克斯太太闯了进来。“够了!”她叫道,“你怎么敢对一个生病的可怜孩子那样说话!你让他心烦了。你该走了。”

“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居然不了解教义问答的内容。”神父站起身说道,“我以为你已经教会了他每日祷告。你没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他转向床边,亲切地说:“我祝福你,从今后你必须每天祷告,一日不落。”说着他将手放到艾斯博瑞头上,嘴里用拉丁语念念有词。“随时给我打电话,”他说,“到时我们再谈谈。”然后他跟在福克斯太太僵直的背影后面出去了。艾斯博瑞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是:“他内心是个好孩子,只是太无知了。”

母亲摆脱了神父后,立刻爬上楼来,想对他说她早就告诉过他了。可当她看到他脸色苍白、憔悴不堪地坐在床上,睁着孩子般震惊的大眼睛直盯着前面,她心有不忍,又快步走了出去。

次日早晨,他非常虚弱,她决定必须送他去医院。“我不要去医院。”他不停重复着,一个劲儿地摇着他那砰砰作响的脑袋,好像要把头从身上摇下来。“只要我还有知觉,就不去医院。”他不无苦涩地想,一旦他失去了知觉,她就会把他拖到医院,往他的身体里输血,将他的不幸又延长几天。他坚信死亡正在临近,就在今天,而此刻他想到自己无用的一生,痛苦不堪。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贝壳,注定要被某样东西填满,可他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开始一一浏览房里的东西,仿佛是最后一次——可笑的老式家具、地毯上的花纹、他母亲刚换上的愚蠢的画。他甚至还瞧了瞧那只嘴里衔着冰棱的猛禽,觉得它在那儿是出于某种他无法探知的缘由。

他在寻找某个东西,某个他觉得必须拥有的东西,某个他必须在死前为自己争取的最后一次意义重大的终极体验——他必须运用自己的智慧为自己争取。他一向自力更生,从不会追随着神灵哭哭啼啼。

玛丽·乔治十三岁,他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她答应送他一个礼物,把他引诱到一个挤满人的大帐篷里。她倒拖着他来到人群前面,那儿站着一个身穿蓝色西装打着红白领带的男人。“嗨,”她大声说,“我已经得到救赎了,但你可以拯救他。他真的很臭,而且胖得都穿不下他的裤子了。”他挣脱了她紧抓着的手,像条小野狗一样冲了出去。后来他问她要礼物,她说:“如果你等在那儿,你就可以获得救赎。但鉴于你的表现,你什么也得不到了!”

当天的时间缓缓流逝,他担心自己在死前没法拥有一次有意义的体验,越发狂乱了。他母亲焦灼地坐在床边。她已经给布洛克打了两个电话,都找不到他。他觉得即使到现在她还没意识到他快死了,更没意识到他只有几个小时了。

屋里的光线开始变得怪异,死亡似乎正在登场。它影影憧憧地走进来,似乎在等待着。屋外,它似乎在模糊的树篱边缘之内徘徊,他能从窗台看见树篱冒出来的几英寸尖顶。他突然想到了那次在牛奶厂里和黑鬼们一起抽烟的共同经历,他立即激动得颤抖起来。他们可以最后一次一起抽根烟。

过了一会儿,他在枕头上扭过头,说:“母亲,我想跟黑鬼们道别。”

他母亲脸色发白。她的脸一度似乎要崩开了一样。接着她抿紧嘴唇,拧起眉毛。“道别?”她平淡地问,“你要去哪儿?”

有那么几秒,他只是看着她。然后他说:“你懂的。叫他们来,我没多少时间了。”

“真是荒唐。”她嘟囔着,但还是起身匆匆走了出去。他听到她在出门前试图再次联系布洛克。他觉得在这样的时候,她对布洛克的依赖既动人又悲哀。他等着,为这次会面做着准备,就像一个教徒为最后的圣礼做着准备。不一会儿,他听到楼梯上他们的脚步声。

“兰德尔和摩根来了。”他母亲把他们领了进来,“他们来向你问好。”

他俩满脸堆笑地走进来,慢慢蹭到床边。他们立在那儿,兰德尔在前,摩根在后。“您看上去不错,”兰德尔说,“您看起来很好。”

“您看起来不错,”另一位也说,“很健康。”

“我从没见您气色这么好过。”兰德尔说。

“是啊,他看着有不好吗?”他母亲说,“我觉得他健康极了。”

“是的是的,”兰德尔说,“我觉得您一点儿病也没有。”

“母亲,”艾斯博瑞强硬地说,“我想单独跟他俩谈谈。”

他母亲愣了愣,大步走了出去。她穿过走道,走到对面的房间里坐下。透过敞开的房门,他看见她微微摇起来。两位黑鬼看上去好像失去了他们最后的保护一样。

艾斯博瑞的脑袋昏昏沉沉,已经想不起他要做什么了。“我快死了。”他说。

他俩的笑容凝固了。“您看起来很好。”兰德尔说。

“我快死了。”艾斯博瑞重复道。然后他欣慰地记起来他们要一起抽烟。他拿起桌上的烟盒,递给兰德尔,却忘了把烟抖出来。

黑鬼接过烟盒,装进口袋。“谢谢您,”他说,“真的谢谢您。”

艾斯博瑞瞪着眼,似乎又忘了要做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发觉另一个黑鬼的脸色变得十分哀伤,接着他意识到那不是哀伤而是愠怒。他在桌屉里摸索着,掏出一盒未开封的烟,塞给了摩根。

“谢谢您,艾斯博瑞先生。”摩根的脸色愉快了起来,“您看起来真的很好。”

“我要死了。”艾斯博瑞烦躁地说。

“您看起来很健康。”兰德尔说。

“过几天您就可以爬起来走来走去了。”摩根预言道。他俩似乎都不知该往哪儿看。艾斯博瑞狠狠瞪着过道对面,他母亲将摇椅转了过去,背对着他。她显然没打算帮他把他们打发走。

“您也许只是得了一点儿小感冒。”过了片刻,兰德尔说道。

“我感冒时就吃些点松脂和糖。”摩根说。

“闭嘴。”兰德尔冲摩根说。

“你自己闭嘴吧。”摩根说,“我知道自己吃了什么。”

“他不会吃你那些东西的。”兰德尔咆哮道。

“母亲!”艾斯博瑞哆嗦地叫道。

他母亲站起来。“艾斯博瑞先生现在不要人陪了。”她喊道,“你们可以明天再来。”

“我们走了。”兰德尔说,“您看上去很好。”

“的确很好。”摩根说。

他们一致赞成着他看起来有多好,陆续退出了房间。可他们还没退回过道里,艾斯博瑞的视线就开始模糊了。有一瞬间,他看到他母亲的身影像一个幽灵似的站在门边,之后就跟着黑鬼们下了楼。他听到她又给布洛克打了电话,但他已经没兴趣听了。他的脑袋一阵晕眩。现在他明白在他死前,是不会有什么意义深刻的体验了。再没什么能做的了,除了将放着那封信的抽屉钥匙交给她,然后等待着死亡。

他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五点左右他醒来时,看到她惨白的脸出现在一个黑暗的井底,非常小。他将钥匙从睡衣口袋里掏出来递给她,含糊地说桌屉里有封信,等他走后再打开。但她似乎没听懂。她将钥匙留在了床头柜上。然后他又陷入了梦乡,梦里有两块大圆石在他脑袋里不停地打着转。

六点多一点时,他醒来了,听到布洛克的车停在楼下的车道里。那声音仿佛是一种召唤,使他从睡梦中迅速地清醒了过来。他突然有一种可怕的预感,等待他的将是比想象中更为碎裂的命运。他完全静止地躺在那儿,像地震前一刻的动物一样纹丝不动。

布洛克和他母亲边上楼边交谈着,却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医生扮着鬼脸进来了,他母亲微笑着。“猜猜看你得的是什么病,小甜心!”她嚷道,声音像子弹一样穿进他的身体。

“老布洛克发现了那些老臭虫。”布洛克说着陷进了床边的椅子里。他双手举过头顶,做出一个拳击手胜利的手势,之后任双手垂到膝头,仿佛这动作耗尽了他的力气。然后他解下他滑稽地系着的一方红色印花大手帕,上上下下地擦擦脸。每次从那块破布后露出脸来时,他都换了一副表情。

“您真是太厉害了!”福克斯太太说。“艾斯博瑞,”她说,“你得的是波状热。虽然会持续反复发作,却不会要你的命!”她的笑容明亮灿烂得像个没有灯罩的灯泡。“这下我安心了。”她说。

艾斯博瑞面无表情地慢慢坐起来,接着又往后倒去。

布洛克微笑着俯下身子。“你不会死的。”他非常满意地说。

除了眼睛,艾斯博瑞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眼睛表面看来没有动,可在眼里模糊不清的深处,有一点几乎无法察觉的动静,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力地挣扎。布洛克的目光如钢针般伸了下去,钉住了那个东西,不管它是什么,直至它了无生息。“波状热没那么糟糕,阿兹博瑞,”他低声说,“相当于奶牛得的布鲁菌病。”

男孩低叹了一声,陷入了平静。

“他肯定在纽约那儿喝了没消毒的牛奶。”他母亲温柔地说。然后他俩踮着脚出去了,似乎觉得他要睡了。

他们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渐渐远去,艾斯博瑞又坐了起来。他几乎是鬼鬼祟祟地将头转向了床头柜,他给母亲的钥匙正躺在桌面上。他迅速伸出手,盖住钥匙,收回了口袋里。他望向房间那头椭圆镶边的梳妆镜。从那镜中回望的那双眼睛同往常一样,可他却觉得它们更暗淡了。它们看上去因受了惊吓而显得澄澈,像是准备好了要去看某个即将出现在他眼前的可怖景象。他战栗着,迅速将头偏向另一侧,盯着窗外。耀眼的金红色太阳在一片紫云下宁静地移动着。在下面,绯红的天映出了黑色的树篱。那排树篱构成了一堵松散的墙,立在那儿,仿佛是他在脑中设下的一道脆弱防线,用以抵挡即将到来的事情。男孩再次躺回枕上,盯着天花板。这么多星期以来,他的四肢饱受发烧和寒战的折磨,如今已失去知觉。他过去的生命已经奄奄一息,他等候着新生命的到来。就在那时,他感到一阵寒意袭来,这寒意如此特别,如此轻柔,仿佛寒冷深海里的一股暖流。他的呼吸变得短促。那只在他童年岁月和生病时日一直稳稳停在头顶之上的猛禽,神秘地等待着,好像立刻要动起来似的。艾斯博瑞脸色发白,最后的稀薄幻景似乎被他眼里的一阵旋风撕裂了。他明白了在他余下的岁月里,脆弱、饱受折磨却苦苦承受着的他,将面对一种洁净灵魂的恐惧。他发出一声无力的呼喊,那是他最后一声无望的抗议。而圣灵带着冰棱的标记而非火焰,继续不可抵挡地降临了。

[1] 语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简称《金刚经》),意即虽然表面看来佛度化了无数众生,但实际上众生皆有佛性,佛只是引发众生佛性的外在因素,而非此佛性的创造者。(译注)

[2] 吠檀多教(Vedanta):印度六派哲学中最有势力的一派。“吠檀多”意为《吠陀》之终极,原指《吠陀》末尾所说的《奥义书》,其后逐渐被广义的解释为研究祖述《奥义书》教理的典籍,后来甚至成为教派的名称。(译注)

[3] 此为佛教唯识宗的观点。(译注)

[4] 克利欧佩特拉时期(Cleopatra):即克利欧佩特拉七世统治时期。克利欧佩特拉又称“埃及艳后”,为埃及托勒密王朝最后一位女王。(译注)

[5] 佩格特雷(Purrgatory):英语原文Purrgatory与Purgatory(意即“炼狱”)一词相近,作者如此写法似有深意。(译注)

内容底部广告位(手机)
标签:

管理员
草根站长管理员

专注网站优化+网络营销,只做有思想的高价值网站,只提供有担当的营销服务!

上一篇:宜心(青春英雄城 奋进正当时 南昌打造青年“宜居宜业宜学宜心”城市)
下一篇:邮亭圩镇(慈善|笔笔捐赠聚暖流,零陵邮亭圩镇1731人献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