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韵绵长】101||疏影暗香姜白石 ②【难赋深情】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扬州慢》
1
扬州，经隋唐的经营，唐宋文人的青睐与追捧，早打磨得风华特立，雅韵独具。
扬州自古繁华，杨柳堆烟，云水流韵。朱帘翠幕里，吴浓软语，说不完的浓艳，道不尽的香腻。文人唱和，才子流连，说不完的风雅，道不尽的风流。
连一贯以“弃轩冕”、“卧松云”著称的前辈诗人孟浩然，高洁清雅之余也未能免俗。一耐不住寂寞，就在烟花三月的佳日，不顾高仰他的晚辈诗人李太白的盛情挽留，也赶趟儿似的独自奔去赶风雅名士的扬州之会。
李白的怅然自不必说，惟见长江天际流的凝望与礼送里，自然有无限的失落——扬州，商贾权贵烧金销魂的天堂，才子佳人挥霍才情与激情的乐园，千百年来，一直都在演绎着一场场豪奢的竞赛！
扬州的魅力与魔力在杜牧的身上体现得更是淋漓尽致，几达无以复加的地步。十年一觉，扬州似梦，赢得了青楼薄幸名！小杜有这样的时间和机遇，有这样的财力与才力，更有唐朝这样不可复得与复制的大环境！这也是一直以来他津津乐道、炫耀不疲的资本。当然，这也是杜诗人青楼梦醒，蓦然回望自己的来路时，才有蹉跎岁月、一事无成的自我调侃。但这早已让他的后辈文士们羡慕得要死、梦寐的要死！黯然伤神者自不必说，单是情不自禁地赋诗填词以表胸臆的，用前赴后继来形容他们，一点也不为过。
姜白石，你便是其中的一位。在你的众多词里，化用了小杜的很多风流名句！当然，你不必担心小杜会责怪你的抄袭或窃取，也不必担心他会找你剽窃的茬子，向你讨要版费。即使有什么麻烦，也还有赶在你前面的人顶着。
2
也许是前辈文人的华彩铺垫，也许是你姜词人对扬州的偏爱，你以自己的拿手绝艺为扬州自度曲。据记载，这阕《扬州慢》在你的自制曲中排列第一。事实上，其艺术价值也是毫不相让的。
写这阕词时，你正值风华正茂的22岁，风流倜傥，踌躇满志，英气飞扬，这些自不必说了，单是这阕词，竟成千古佳构，为你赢得了千古美誉。
扬州，在你的词里独秀，你的词亦随了扬州的风华不衰而名著千秋！
3
这缘于你与扬州有着割不断理还乱的情丝绾结，同你的众多前辈文人一样，扬州成了你生活与创作的一部分。你亦同众多的前辈一样，让风雅扬州永远活在你们的丽词秀句中，活在我们不竭的吟咏中，活在我们常新的遐想里，活成一种永恒的人文风景。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这是你在这阕自度曲前的小序，这里有一些不得不说的背景。
1129年至1164年，金兵屡次南侵。扬州成了金人铁蹄多次践踏之地。特别是1161年，金主完颜亮亲率金兵攻占扬州，他说：“朕不久入浙，誓不返国！”并雄心勃勃、野心昂昂地改瓜洲望江亭为“不归亭”。
万国东书久混同，江南何尚隔华封。
援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这是完颜氏于“不归亭”的赋诗，雄心与野心兼备，匪情与豪情并举！完颜氏终于如愿以偿——羸弱、苟且、无能加无耻的南宋小朝廷给了他这样的机会！天有不测风云，完颜氏距他的野心实现仅一步之遥时，他的同党却容不得他独享胜利果实。久经沙场、屡历险危的他决没有料到，他会倒在自己人的刀剑之下。当完颜亮饮恨而去之后，扬州成了金兵大肆劫掠、大施暴行的豪奢竞技扬，金人的野性在这里得到了最充分无遗的张扬、最蛮横无情的宣泄。在金兵撤退的过程中，这里的繁华已被洗劫一空。扬州几成瓦砾，元气难复！
这就是“自胡马窥江去后”的现实。
这个现实是胡马肆掠16年以后的1176年，你经过维扬时所看到的实景！对金人的暴行，你为我们作了最真实的笔录。16年的时光，还没有让这座饱受重创的城市恢复元气！姜词人，你不禁怆然而慨，愤如烈焰，才如涌泉，遂有此《扬州慢》不同凡响的精彩亮相。令自号为千岩老人的南宋著名诗人萧德藻捧读后欣然叹道：有黍离之悲——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一种不能言说的忧伤与哀愁，更是一种不能遏止的悲愤与伤痛！
白石，你写扬州，全在你妙手的剪裁之工——当然，事实亦不允许你为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作违心的粉饰。所以，近千年时光，仍未能抚平我们心中的疼痛，仍未能治愈那一场洗劫的创伤。蛰伏在历史深处的它时时会窜出来撞痛我们的心房。
4
风光姝丽的扬州，风华绝代的扬州，早已写入你的记忆，早已有“扬一益二”的嘉谓美誉，在唐诗中达到了空前的鼎盛！
“春风荡城郭，满耳是笙歌。”这是姚合眼里的扬州，叫人敌不过她的诱惑，不得不梦绕魂牵。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望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这是张祜眼里心里的扬州，足令人以死相托。
于是，有人踌躇满志、豪气干云地“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图的就是一个爽性，贪的就是一个快活
可是眼前，一片荒芜，几成废墟。即使是春风十里，也难见昔日的鲜花著锦，风雅流韵。即使春风十里，到处也是野草蔓生，满目疮痍。那些废弃的池塘，潭水死寂，波澜不惊；满城的乔木，繁华谢尽，默然不语，仍在无言地控诉那早已远去的战争的罪恶。
夕阳西下，黄昏迫近，苍凉的暮色中传来阵阵清冷的号角，响彻了整座空城。劫后的扬州更加萧条凄清，让人心悸，叫人窒息！
杜郎才俊，如果他此时重游扬州的话，他也一定会惊讶战争的残酷，也一定会惊讶今日扬州的面目全非，也一定会哑然失语，再也吟不出豆蔻词工、青楼梦好这样的妙词丽语——昔日的绮丽风月今已烟消云散。唐人诗中反复吟咏的“二十四桥”依然还在，可是早已褪去了往日的风采。江中波光荡漾，月光清冷，只有那映在水中的参差倒影在不停地晃动，仿佛在无言地述说着这座城市的沧桑。
想那廿四桥边的芍药，年年为谁而生，为谁而茂，为谁而红呢？一声哀叹，是你送给这座城市的见面礼，令今天的我们亦要为那寂寞而开又寂寞而谢的芍药花顿生怜意——年年惨红年年败，年年无人赏！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凄艳冷绝成千年不凋的风景，深深地楔入我们对南宋劫后余生的扬州的记忆，也成了那座城市无法抹去的悲歌与无法更改的历史。
5
姜白石，你的这阕自度曲《扬州慢》是那一段历史的另一种表达，是你初出词坛时唱给那个时代的肺腑之臆，初凤之声。
你作为一个久沉贫民、潦倒终身的民间歌手，在南宋末年词坛的大比拼中，占有了重要的一席之地，以你为领袖，形成了一支人数皇皇、作品熠熠的姜派对伍！八百多年后的现代粉丝余光中倾心等待的那人，希望她踏着婉约的节拍，“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走来，在雨中。
